第八章·宸极帝婿（九）
五月初，当周嫱携着夫君幼女以回京述职之名光明正大的踏入帝都时，宸极帝姬已借养病之名，深居未出大半个月了。
宸极府里，网罗着一片温热阳光。
寝殿里渗漏着柔和日光，清神香的味道一如往日般沉淀悠容，周嫱坐在那儿看着美人踏上握卷从容，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的女子，眉眼里的情绪从关切走向纠结，到如今，更是有两分无可奈何之色。
看倦了书，伊祁箬落了册，抬手揉了揉眉心，自从三天前，坚持自己已经无碍了，好说歹说才将越千辰弄回前尘庄去处理些杂事起，这几天没了那人成日家在左右聒噪，她好不容易才得了两分轻松。正不知道该怎么打发好呢，可巧，周将军便来了。
少不了，又是一番责难。
就这么怔怔看了约有半刻长短，周嫱终于撑不住，长叹了一口气，目光沉沉道：“你早就知道自己怀了孩子，这便是你用以迫重华放他一命的筹码？”
当初，她便猜测着，在那样设局激怒重华之后，即便越千辰本身再想活，她又能有什么样的计策，在重华的盛怒之下，保下他的命呢？左思右想没有结果之后，她也只能想着，宸极帝姬神通广大，定然一如既往，已有周全计谋，自己好奇过一阵后，也就不想了，可没想到见了骆再一询问过她的病势，方才知道是这么个方法。
“不是‘迫’，你不了解重华。”伊祁箬听了她的话，随手从一边小案上抄起一盏碧涧明月，微掀面纱饮了一口，继而缓缓道：“重华的性情，一向磊落，即便是对越千辰，他一直想杀他，却也从未动过折辱之心，若非此番有觉儿之事，再加上后来姬窈的事，他都是不会答应让我以这个孩子的性命来报复他的。或者，他还会让我来留下这孩子……”
最开始的时候，她也曾经想过，若是自己与越千辰有了孩子，重华会是什么态度，可直到当时觉儿病重，她才忽然反应过来，自己能有此一问，才是真的糊涂。
说一千道一万，她不该忽视自己在重华心中的地位。
说着，宸极帝姬又是叹了一叹，摇摇头道：“可也正是这两件事，让他待越千辰再不似以往，能有生死利落的磊落。”兀自轻笑一声，她添了一句：“可见，眼下他是更恨他了。”
对她说的这些，周嫱不能说是全然无心，可至少此刻，她的心思完全不在那些事上。
“你怎么能忍心呢？”沉默半晌，她忽然一脸不解，带着些恨恨之意，又有那么多的自悔破土而出，半天咬牙道：“我看着你，都后悔不该帮你行此局！”
伊祁箬静静的看着她，心里知道，她这是为自己失去这个孩子而哀痛，为她自己成了送走那孩子的帮凶而悔恨。若说宸极帝姬所见过的，这世上最疼爱小孩子的人，则非眼前这位驰骋沙场，战功无数的周将军莫属。
想了想，她伸手过去握了握她的手，说了一句算不得安慰的安慰：“你不必不安，这孩子本来我也不会要的，不管有没有这件事，都不要的。”
这话周嫱并不意外，可是听在耳中，还是觉得难以接受。
这根本就不是她想听的话。
“为什么呀？”周将军几百几千个不解，追问道：“我自己福薄，更懂得身为女子，无缘诞育生养的痛苦，你就因为这孩子的父亲是越千辰，就不这么容不得它么？”
当然不是。宸极帝姬微微低了低眸，一时之间，不知道该不该解释。
她想，这世上除了越千辰，应当也不会有第二个人，能切身的体会自己所想，灵犀共鸣。
“不是因为越千辰。”沉吟片刻，她轻出了一口气，面色淡淡，还是简单的说了一句：“我只是觉得自己没命看它长大，更不想自己的血脉，再在这世间传承。”
果然，这样一句话，周将军无法接受。
可是同伊祁箬相识这么多年，她虽然未必赞同她所有的决定，但是一旦她有所决定，半是好友半是下属的周将军，还是会选择坚定不移的执行。
这就是一个军人的忠诚，一个好友的坚贞。
不过眼下，饶是如此，她还是忿忿的瞪了她一眼，气恼道：“跟你说一回话，我能少活十年！”
看着她这副无可奈何的样子，伊祁箬便笑了，继而半是说笑的又加了一句：“那我就只再活十年，剩下的寿数都补给你，好不好？”
周嫱已经被她这半点不知忌讳的话气得站了起来，颤颤巍巍的怒了一会儿，最后也只憋出来一句话：“真是……说不得，你赶快睡下吧，我躲你远远的才是真章。”
说着，还不忘给她换上一盏热茶。
伊祁箬心底暖暖的，此间，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，酡颜进门行礼禀道：“殿下，王到了。”
她点点头，便吩咐道：“请进来罢。”
那头酡颜领命退下，周嫱想了想，便对她道：“眼下也不是见面的好时候，我就先走了，你好好将养，保重自己。”
闻听她后头那句极为郑重的嘱托，宸极帝姬便又脱口笑了一声，道了句：“这话让你说的，倒像一辈子不再见了似的。”
似乎自己这回休养这些日子，人人都变的小心翼翼了呢……
周嫱走出去没多少时候，重华便进来了，眸光犀犀利利的往她周身一笼，才在榻边站定，便阴沉着眉目，二话不说，率先抬手去给她将身上裘毯掖得死紧。
宸极帝姬有些哭笑不得。
前些日子越千辰在时还好，重华只来过那么两三次，平日都是靠传召骆再一来了解她的病况的，可自从越千辰走了，这短短三天里，他是真恨不得早中晚各来上一趟，比骆再一都要更勤勉几分。
“行了，”打开他的手，她一边示意他快些坐下，一边道：“早就好的差不多了，就是你跟小九小题大做。”
重华一听便不高兴了，浓眉又深了一层，启口训斥道：“你还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身子？从小就半点女孩儿家的样子都没有，真难为青帝是怎么了，才将这样一张脸给了你！”
说完，却是他自己先行自悔了起来。
伊祁箬看着他的样子，心里有些不舒服，唇边逸出一个淡淡笑意，那头酡颜奉了茶便退下了，她便问道：“什么事？”
虽说他这两天是来的勤勉了些，可眼下这个时辰，照理说应当是兰台上最忙的时候，他还能抽空过来，想必便是有事了。
果不其然，重华目光里有些不情愿，但还是道：“尧儿那圣旨已经妥当了，就等着落玺，昭告天下了。”
一听这个，她心头免不了一动，也不知墨曜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说服那死倔的孩子，同意这桩婚事的……
“那这两日便办起来罢。”沉思了一瞬后，她语气颇为轻松的说道，想了想，又对重华说起了自己的构想：“婚宴什么的都免了，等日子到了，你同母妃过来，就在我这府上行一回礼，之后他再与我一同回一趟长泽，也就罢了。”
她本意也就是随口提了这么一嘴，原也未有多看重场面的事，谁知她话音落地，重华那边却不容置喙的抛出了两个字来：“不行。”
她先是微微一怔，随即好笑道：“哥，你不是到现在又想说不同意吧？”
重华虽然有几千几百个不同意就堵在心头，可此刻他关心的，却是另一个问题：“婚宴不能免。”
宸极帝姬又是一怔，不曾想，他竟会在意这个。
她还在那儿猜测着重华的意图时，那头重华却已悠悠叹了口气，凤眸一抬，深深望着她道：“你呀，二十多年好不容易嫁出去，纵然这夫婿我不满意，但也绝不能草草了事。”
——他的心里，他的妹妹，必定要风光大嫁，享尽世间荣华。
“可……”
她还想据理力争，可对面那凤眸一敛，就见重华面色一沉，直接道：“你要想成这婚，就得听我的。”
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，伊祁箬大抵也猜得到此事对重华而言的重要，自也不想为着自己本就不大在意之事再与他起冲突，只是想了想，不由还是有些担忧，便问道：“能不能商量商量，别太过铺张了？”
“你就别管了。”重华挥了挥手，渐渐的，脸色却有些不一样了，半晌缓缓道：“只当是……让我们这些外人心里好受些，行不行？”
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子，她一下子就明白了。
轻出了一口气，她点了下头，妥协道：“罢了，随你便是。”
重华这才满意。不过既然提到这话头，自然还要想些别的。想着想着，他便问道：“成婚之后，你们……”
说着，被那脱口而出的‘你们’二字弄得一阵厌恨，他如今还是未能将这件事接受得彻底，心里好一阵冷静之后，方才继续问道：“住在这儿？”
说到这个，她之前也是考虑过的，只是最后的结果，却并非如重华所料。
她抬手往宗正府的方向指了指，道：“那头的宗正府换个匾额，我随他住那儿。”
她说完这番话，重华脸上的神色已经不能用‘不好’二字来形容了。
——到底，还是接受不了自己的妹妹要嫁给那个人。
她却笑了，道：“好了，这就受不了了？往后更叫你难受的还有呢！”
重华恨恨的一哼，径自沉淀了半晌后，不知又想到什么，眉间染上一层感叹，启口轻笑一声，道：“抛出越千辰不谈，现在跟你说着这些话，倒真像是要把你嫁出去了似的。”
她也笑了笑，正觉得这话有意思，“可不是嫁了吗，还有假的？”
他多希望是假的。
“我不甘心。”摇了摇头，他沉沉的叹了口气，看着她，一字字道：“绰绰，你不该过这样的日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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