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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·月下无夜(三)


伊祁箬送越千辰回不朽那日,天际大雪,分明该是晌午日头最盛的时候,可他白衣白马,走出去不过数丈之远,便凄然融于漫天皑皑之中,叫人一时之间,在虚妄与真实之间难分难解。

她独自一人站在庄外被焚毁的芙蓉林旧地上,大雪已淹没了故火残迹,仿佛连同往日的罪孽,一并也烟消云散了。不知过了多久,呼啸的风声里,忽然惊起一遭不一般的动静,思绪自不知名之地拉将回来,她深吸一口气,歪了歪头,却依旧目视着那人消失的方向,缓缓问了来人一句:“怎么又回来了?”

此去首丘岭,长路漫漫,诸事繁杂,她本以为事毕,他会直接回铅华楼去。

温孤诀站在她身边,偏头看了看她,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。

他随着她的目光一并望去,半晌,启口第一句话却是:“你明知道我与他之间有勾连,还将此事交予我办,不怕我背后告诉他吗?”

伊祁箬缓缓眨了下眼,神情无变,只道:“你又不打算告诉他,我何必怕?”

温孤诀极轻的哼笑一声,摇摇头,不再说话。

过了许久,他问:“你还要在这个鬼地方呆多久?”

鬼地方……伊祁箬收回目光,四下望了望,裹着假面的脸上透出一抹笑意,浓浓淡淡道:“这里……其实也很不错,论环境,也是数一数二的。”

温孤诀似叹非叹,说道:“不在其位,终究难谋其政,好与不好,也不是只凭一树芙蓉便能论定的。”

闻此,她垂眸一笑,有些不知名的悲凉。

转过身去,她微抬着头看着他,颇诚恳的对他道了声谢,“这一次,多谢你陪我演戏。”

——当日木樨道上,为了使铅陵蘩放松警惕,不使铅华楼派人襄助天狼谷之事风声走漏,她写了一折戏出来,可演起来,委屈的,却是他。

温孤诀微微蹙了蹙眉,唇畔却带着些笑意,问道:“舒蕣王姬可不好骗,我这一条胳膊都卸了,你只这一句话么?”

怎么着,也该有点儿表示,方才说的过去罢。

伊祁箬看了他一眼,垂眸摇头笑了笑,深深呼吸一回,又复看向他。

“十年之内。”她神色安然,却仿若洞悉一切,声音虽轻,却没一个字都沉定极了:“我会成全你建楼铅华的目的。”

她说完,温孤诀赫然睁大了眼睛。

直到前尘庄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,敛了那一道让多少人爱恨交加的身影入内,他都还未全然反应过她话中之意。

长泽台,暮色清和。

着人请了千代泠过来,看着他吊着的一条手臂与英俊容颜上多添的一道剑痕,林绥心里总是既歉疚又不安,少不得诚诚切切的又道一句:“此番长泽与天狼得以保全,全赖足下鼎力相助,林绥在此谢过。”

千代泠脸上带着客气妥帖的神色,谦谦颔首一还礼,只是将那神色尽收眼底,林绥却觉得,个中有那样莫名的疲惫。

一旁春雨上前,奉上一面别致令牌,道:“这长泽令,还望公子收下,日后公子若有差遣,只需授以此令,凡是无损于仁义之事,我长泽中人,均可供阁下驱驰,在所不辞。”

目光将那令牌一拢,果真是极珍的东西,千代泠笑了笑,却是直截了当的予以了拒绝,道:“姑娘客气,但我不能收。”

春雨与林绥对视了一眼,继而劝道:“公子不必心有不安,我长泽族训,上到尊长下到奴仆,皆遵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教导,说句不敬的话,您拿着这面令牌,无论有何要求,莫说我等会倾尽全力,便是宸极殿下,都只有依从的份儿。”

一面长泽令,不知是普天之下多少人朝思暮想的宝贝,比起九五金牌,都是更加价值百倍的物什,可是他却拒绝了。

“好重啊!”带着笑意,他叹了一句,随即却看着春雨,话锋一转,道:“可是,姑娘忘了,自我踏入长泽境第一日起,住的便是天璇阁。”

此话一出,莫说春雨霎时一惊,便是一旁的林绥,也怔了怔,将他那一怀深意了悟,心头唯有徒添一抹怅然。

——他住的,是楼锦衣的地方,是以无论长泽天狼,于他,保的却也是自己的地方。

他道:“我虽不是聪智之人,但对长泽台的规矩,还是有所洞悉的。”

浩浩长泽台,知交友客住的是南斗六榭,而唯有自家亲族,才可居北斗七阁。

微怔之后,春雨垂眸一笑,道:“公子这样想,婢子是喜闻乐见的,只是锦衣公子那里……”顿了顿,她接着道:“公子别恼,您是怎么来的,婢子也有所耳闻,只怕这一回公子回去,还不好交代呢吧?”

说起来,帝都里头,说不准如今是什么天色,以楼锦衣的性格,清醒之后得知此事,恐怕不会有好的收场。

千代泠却是摇摇头,道:“他怎么想,多少年前便已落定了,我怎么想,这么多年也从未变过。”笑了笑,他道:“这辈子,他我是不指望了,可他的家人能将我以自己人相待,也算安慰。我知足了。”

这一句话,说的人那样平和自然,而听的人,却只觉得悲凉哀切。

春雨又与林绥对视了一眼,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后,她便向千代泠福了福身,道:“残阳落日甚美,伴着这长泽水,还请公子不弃,容婢子备一方酒水,供阁下消遣片刻。”

说罢,告退而去。

“好得体的姑娘……”望着她离去的身影,他若有所思,恍然间,似乎想起了旧日里的一位故人。

算来,都是长泽的出身,怨不得一样的钟灵毓秀,妥帖有主见。

只是那头,听了他这一叹,林绥却是轻笑一声,道:“再好的姑娘,也是公子无缘。”

千代泠一怔,回头望向她,半晌,却是蓦然浅淡的一笑。

林绥的疑惑里,他抬眸道:“多年不见,不曾想绥姐待我,却已这般生疏。”

听罢,林绥兀然一怔。

她也不是没想过,当年自己随爵爷至迢递城拜望面前这人的父亲——那时的嘉冕王时,与千代氏的两位公子,也曾有过相识,只是此番千代泠来到长泽这些时日里,一直未曾透过底,她还以为那时候年纪尚幼,对自己这个远来之客,他早已没有印象了呢。

想着想着,她便道:“这些日子你都藏着,我还以为……毕竟早年间,只有迢递那寥寥数面之交,那时候你年纪小,我一直以为,你心里是不大记得我的。”

他带着极为清浅温和的笑意,摇摇头,道:“我虽不及落涧早慧,但那时也有六岁大小,大致也记事了,何况绥姐少时便颇有林下风气,女子中平素少见,我又怎会不记得呢?”

林绥垂首一笑,半晌后,又听他道:“春雨姑娘特意借故离去,恐怕是绥姐有话对我说吧?”

林绥闻此,脸上的笑意渐渐散了去,取而代之是带着些牵挂的神色,沉了口气,酝酿片刻,看着他道:“我很小的时候,便已来到了长泽,这么些年,无论是锦衣、无端,还是绰绰,说来都是我待之如弟妹,亲眼看着长大的,于我而言,不管他们谁做了什么我不能接受的事,到头来,进了长泽境,踏上长泽台,他们就都还是我的弟妹,是我不原谅也得原谅、不接受也得接受的人。”顿了顿,在他渐渐深沉下来的脸色里,她道:“只因有爱。”

那么多年至亲似的相处里,不需要血脉亲缘,她也早将那些人当成了比至亲更加亲厚密切的存在,这一切,归结起来,只因为那一个字罢了。

千代泠听了,心下一番感触,而后自嘲般的一笑,缓缓道:“这话……绥姐不该同我说。”

最初,心里有症结的,也并非是他。

“可是跟他说,却是无用。”林绥这样说,心头只觉无奈又心疼,顿了顿,继续道:“我想,许多话,绰绰往日也是同你说过的,我再多说也是无益。只是此番你回去,置身境况,是要与往日不同的。当日天狼谷退敌时,我看得出来你下了几分力气,倘若没有绰绰使人劫持端嘉帝姬作以威胁君羽氏的筹码,使其不战而退,我想,今日我对着说话的,便是鬼魂了。”

早前那出手如阿修罗,招招不留后路的人,实在给了她不小的惊动。直到在天狼谷看到他是如何投身于那场战事中时,她才忽然反应过来,这一回他来,或许从最开始,就没想回去给那人交代。

或者说,他就是奔着不再回去的目标而来的。

没想到,千代泠听罢,却无反驳之意,寞然一笑,轻轻点了下头,只道:“绥姐的眼力极好。”

林绥心头一动,想了想,眸色微微沉了些,带着七分笃定的问道:“你想以这种方式,让他这辈子都活在愧疚与愤恨里,终一世不忘你么?”

手指顿了顿,千代泠略一沉吟,抬首面色清远,无有他意。

“人到底逃不过私心二字,可是绥姐,请你相信,我只是太累了。”

他说完,林绥便一怔。

那样悠远的语气,却带着恳切的情感,若是假的,只能说这人的戏,已到了登峰造极之境。

在林绥的惊怔里,他眸光里挑进一抹怅然,道:“早前,为宸极帝姬下野之事,王曾背着我将他下了无生狱,无生狱是我的地方,那里的手段,我再清楚不过。当我知晓此事时,甚至来不及愤怒,心里除了恐惧,便是绝望。”

极浅的苦笑一声,他半是自语的感慨:“这些年,多少日夜,支撑我到今日的,无非是早朝之上,那人朝暮不改的机诡弹劾。若是有朝一日,光曜殿上再无楼御史骂人的声响,我还做什么来呢……”

“他不知道,那一回,我当着他的面吐了一口血,便已耗尽了我的心力。”

阖了阖眸,他深吸一口气,沉沉道:“实在是……太累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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