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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·长泽霍氏(一)


『圣人有言,君子之泽,五世而斩。是以赐号长泽,愿君子之风,永世长存。』

——伊祁箬记得,刚到长泽那年,舅父子返,便是这样与她解释长泽名之由来的。

四岁之前,长泽是她心里的一个梦,她只知道那里是母亲的故里,有这人间四景之首的长泽水,有这盛世九州最深厚的福灵之气,有名动江山、举世无匹的头筹精兵,更有昔年的天下第一美人——她从未谋面的舅父,霍子返。

而四岁之后,长泽于她的意义,便只剩了那一个字——家。

若说南境的拂晓林氏是一阕演绽到盛处,却戛然而止的史诗,那长泽霍氏,则更像一个传说——一个,早已绝迹的传说。

——“自上古鼎盛而来的家族,终究要折在我这一代了……”

——“舅舅没有更多的时间,故此,我的绰绰必须要快些长大,要快些,更快些……”

——“舅舅不能宠你,只能爱你。”

伊祁箬脱簪赤足,卸了一切装饰,干干净净的,独自站在霍氏宗祠前,莫名的就想起早年间,追随舅父身边,他曾说过的这三句话。

时过境迁,可往昔如墨,她甚至记得清那人当年对她说这话时的每一个神情错落,每一声叹息怅惘,每一字低醇深远。

即便是这样悲伤的画面,因为有着舅父的影子,在她心里,都成了珍贵无方。

深吸一口气,推开厚重的殿门,她迈进去,关上门,近前朝那林立的神龛定定一跪。

正中最近的,那一道沉香木雕镌出的灵位上,深深地刻有那人的名字——霍公子返。

——征和二十六年九月,那是她亲手供入霍氏宗祠的。

虔诚的奉上三叩,深寂的殿中,她低吟道:“舅父,绰绰回来了……”

七月初七,长泽北郊,霍氏祖陵。

年幼时,伊祁箬初次随舅父拜祭祖陵时,便曾多有疑惑——名门鼎贵也罢,毕竟君臣有别,长泽霍氏,究竟有什么能耐,竟能与帝比肩,得享陵制,千百年来,生生不息?

对她的疑问,起初那两年,霍爵爷只是笑而不语,后来的一年,她八岁生辰那日,又一次问出这个问题时,她的舅父终于拍了拍她的头,唇畔偕着最悠闲也最动人的笑意,告诉她:天下是皇家的,皇家,是霍家的。

七夕的夜里,即便避世出尘如长泽,也少不得灯火繁盛、烟花满天的喧闹。即便置身于北郊陵园之中,抬头,也能时不时从夜幕上捕捉到一抹稍纵即逝的璀璨。

伊祁箬从小就不喜欢七夕。

侍卫随从尽皆候在园寝之外,她落步无声,循着一个方向不疾不徐的走过去,远远的,就看到那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玄衣青年。心头绽开一丛感怀,她提步,朝他走过去。

——霍氏祖陵,公子无端墓旁,有一座特殊的墓葬。

墓碑上尽无一个‘霍’字,可那棺椁里的人,却实实在在的葬在了霍氏族人独享的万年吉地之中,算来,已有四年整。

她在姬格身后三步之外站定,从旁打量过去,轻易便将碑上‘姬氏女谒’这四个字收入眼底,想着七月七这一日真要有什么特别之处,算来也只能是这一件了。

——修罗姬氏、安定王夫妇幼女、绝艳侯胞妹,月出王姬姬谒,生于征和十三年七月初七,殁于征和二十九年,七月初七。

——生辰死忌,尽付一日耳。

很多年里,伊祁箬总是想,姬谒选在这一日自绝,应该是很有深意的。

心头默默一叹,她望着墓碑,在他身后若有所思道:“她能葬在长泽、葬在无端身边,却不能奉入霍氏宗祠,甚至为着她这一往情深,却连姬氏宗祠都入不得了,这岁岁年年,说不得,也是个孤魂野鬼……”

前面的人不知有什么表情,隔了半晌,启口道:“她自己选择路,自觉值得就够了,旁人的看法,终究是旁人的事,做不得她的主。”

她寞然敛出个笑意,私心里想着,这句话,倒是世子会说的,只是此情此景,落到这棺椁里的人头上,听起来多少还如置气一般。

淹了咫尺之距,她走到他身边共他并立,偏头看向他,道出心头多年的疑惑:“你真的觉得,她走这一步,是深思熟虑的结果,而非一时冲动?”

——征和二十九年,长泽公子霍无端殁,其后,修罗姬氏幼女姬谒亲置其后事,终殉情于长泽,这件事在那战火纷飞的年月里,也曾传唱于四海,说不得多少人以此将月出王姬同她那冠着倾国美名的姐姐放在一起,或歌颂、或调笑、或唏嘘,盛名一代不绝。可宸极帝姬却一直很疑惑——姬谒,她当年所以自绝,究竟是一时的堪不破,还是真的活不下去呢?

——即便,那人在世时从不曾知晓她的心意;即便,明明知道无端心里的人是她的亲生姐姐;即便,他什么都不知道。即便这样,她也因他之死,而活不下去么?

姬格落寞一笑,旋即转头迎上她的目光,对她道:“无端死在元月里,她的忌日却在今天。”

伊祁箬蓦然一怔。

——半年,再猛烈的冲动也该淡化下了,可她却依旧选择追随。是以,那便不可能是冲动了。

“这些年,你还是第一次来看她。”她眉间有很明显的关切,语气却平和小心,“世子,你可释怀了?”

姬格将目光移回小妹的墓碑上,看着她的姓氏名字,寞然划过一丝苦笑,未语。

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,心底的沉重,依旧固执。

“其实我不明白,当年琉璃滩战后,姬窈亦是追随殿下殉情而去的——就在你眼前,为什么你不怪她,却要怪谒儿呢?”

她不懂,同样是殉情,难道只因为一方是相爱,而另一方是默然单恋,便如此厚此薄彼吗?

不,她的世子从不是会这样想的人。

“父王、母妃、我与异,我们一直知道窈窈同千华之间的情爱之深,早在重华起兵之时,对于其后的结果,我们各自便都隐约有所准备。”顿了顿,他上前一步,单手扣上姬谒的墓碑,修长的手指在月光下泛着青白,眸色极深,“可是谒儿不一样。”

他说:“她什么都没说过,父族至亲,她都熟视无睹,她就那么跟着无端去了,甚至半刻准备的时间都没有给我们,只是把大片的悲伤都留给了我们。她伤了这世上最爱她的人。”

月出王姬,同她的兄姊比起来,显然是不一样的那个。

宸极帝姬尚是华颜帝姬时,便已相识长她半岁的月出王姬,直到姬谒做出那件惊世骇俗之事之前,伊祁箬都从不认为她是一个能将那样浓烈的爱意藏在心底,默然不诉那么些年的人。

因为她所认识的谒儿,从来都是一个爱憎分明,柔和却直率的人。她想不出,一个七岁时便敢在长泽祭祖后的斋宴上,当着那些个身尊位贵之人,直言要嫁与这世上最有风骨的勇士的女孩,最终,竟将一个最热烈的秘密守了九年。

——九年,至亲不知,至友不知,至爱,亦不知。

姬异曾说,小妹是在深爱与孤独中死去的,外人看起来,或许可悲可叹,可这样的结果,对于身处其中的人而言,未尝既不是一种解脱。

而世子却说,她用她的解脱,为至亲造就了一座牢笼,自责与悔恨、怨怼与疼惜尽有,如此之下,谁又能怪父王不认她这个女儿,甚至除其名出族谱、不准她进祖墓呢?

看着姬格的侧影,伊祁箬想说什么,可再想想,又没什么可说的。

——四年一战,他所失去的,实则比谁都多——长姐幼妹、刎颈之交,甚至,还有她。可是这么多年,他却是在她身边、在她需要时,为她担当起一切的唯一一人,亦是为这天下,护佑至今的人。

他没有言过一声苦,长长久久,都对苦厄甘之如饴,而以他的出身地位,如若他想,却也本可以如奉初一般,活得逍遥富贵,自在闲散。

可是,他没有。

她也曾以为,他是看得太通透,是以,也便没有苦了。可直到今夜,她才知道——原来,他的苦并非没有,而是一直以来,都被他屏退在了生命之外,轻易不敢触碰,即便直面,也只能隐忍。

她深深地望着他,看到一抹苦笑清浅的浮在他的嘴角,堪堪是一闪即逝。而后,她听到他说:“她生在七夕,想来冥冥之中,委实自有因缘。”

在他这句话之后,她忽然就恐惧起来。

“世子,”她突兀的叫了他一声,在他颇有些惊讶的回头看向她时,她的眼里还布满惧意。

她险些去抓他的衣袖,却在最后一瞬及时收回手,望着他殷殷的问:“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?”

开始还有些讶然,可将她的神色打量了片刻,姬格便明白她要说什么了。

于是,在她还没说出口之前,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,而是温柔一笑,点了下头,代她说出她要说的话:“往后每一个上元、每一个中秋,我们都一起过。”

伊祁箬哀愁的一笑。

——总是这样,不需要自己说出来,他,总是对自己的心思,一清二楚。

她抬头掠过月光,问:“今年的中秋,我们就在长泽台,对月把酒,可好?”

“好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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