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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46章 兄与弟


石太监端着电解质水回来的时候,  皇帝已经睡着了。

他摆摆手,示意程丹若退下。她这才呼出口气,蹑手蹑脚地告退。

讲真,  皇帝后来沉默了好长时间,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,  害得她冷汗都出了好几层。幸亏精力不支昏睡了,不然可有的麻烦。

逃过一劫。

她借口照看孩子,  立马回了承华宫。

有喜怒难测的帝王在前,窝在暖箱里的小崽子也变得可爱起来。毕竟他会自己先死,然后再拖其他人一起死。

当然了,只有她是这么想的,  珠儿等人完全不在意。她们是真把皇次子放在了心里,无比精心地照看着他,  唯恐他有半点差池。

因为她们的细心呵护,皇次子才能长到今天。

程丹若给孩子量了体重,生下来只有一条鱼重的小家伙,  慢慢涨到了猫的体重,可喜可贺。

喂过奶,用玩具检测孩子的发育情况,  他还不能直起脑袋,  但对外界的环境有了不少反应,会伸手抓身边的东西,也开始吃手。

程丹若不断调整位置,测试孩子的视觉能力。

这一切都要仔细记录在案。

做完差不多就到了下班的时间。她不走乾阳宫的方向,  专门在后宫绕路,  却远远看见了恭妃的肩舆。

承华宫的小太监机灵,  立即道:“可要奴婢去打听打听?”

“我去趟安乐堂。”程丹若微微笑,  “你一会儿来找我就是。”

“奴婢明白。”

小太监快步离去。

程丹若便绕到安乐堂坐了会儿,大部分病人已经出院,剩下的都是伤了骨头,至少养三个月才行。

不过,养病有养病的好处,安乐堂不似乾阳宫,内外充斥着无以言语的紧绷感,竟有几分年节的氛围。大门还是光秃秃的,可里头的门楣挂上了彩画,正厅的墙上贴着绵阳太子图,还有宫里印的九九消寒诗图,上头所写非诗非词,而是俚语。

病人和大夫也没有明显界限,都聚在一个屋里,围在一块儿打毛线。

杜涓子眼尖,头一个瞧见她的身影,讶然起身行礼:“夫人怎么来了?”

“快坐下,我路过这儿,一时兴起就进来看看,你伤还没好,不可多礼。”程丹若环顾四周,这是以前吉秋的屋子,墙壁和梁柱都黯淡褪色,中间是个熬药的火炉子,冬天烧着炉子看着水壶,围坐在旁边做针线,是宫人们难得的享受。

她瞅了眼篮子里的毛线,颜色染得不纯正,蓝中带黑,不过质地还算柔软。

“你们在织什么?”

“膝裤。”宫人们都是为她所救,却与她不相熟,拘谨地回答,“冬天裙太长容易沾水,短了又漏风,寻常膝裤塞棉了太臃肿,还是羊毛好,暖和不少呢。”

程丹若像是在雪中喝了杯热茶,心底泛出阵阵安欣感。

她笑笑,叮嘱道:“做得好,要注意保暖,伤口周围要保持干净。”

宫人们愣了下,竟有几分慌张:“是,奴婢们一定记得……”

程丹若哭笑不得,又怕自己的到来反而让她们不自在:“我和杜掌药单独说两句。”

“是是。”她们如释重负,福身告退。

杜涓子想给她斟茶,无奈腿脚不灵便,动一动就疼得厉害,正想唤人倒茶,被程丹若叫住了:“你我之间何必客气,我也不是来喝茶的。”

“礼不可失。”杜涓子还是强撑着立起身,为她倒了杯热茶,“外头这么冷,暖暖身。”

程丹若只好喝了,问她:“我也没什么正事,过来看看,你们可有难处?炭火棉衣都够不够?”

“够。”杜涓子露出无奈的笑容,“别说尚宫有意照拂,有你这位宁国夫人的脸面,太监们都对咱们客客气气的,不管是药材还是柴薪,都给得足。”

“我哪有这么大的脸面。”程丹若莞尔。

杜涓子看了她眼,肯定道:“你有。”

程丹若当她说好话,没放心上:“不缺东西就好,熬过去,日子就能继续过。”

杜涓子沉默了下,东厂牢房的场景骤然上涌,胸口传来强烈的窒息感。她死死握住手中的茶杯,半天才逃离这段可怖的记忆。

“最近,”她斟酌道,“安乐堂来的小宫女多了不少。”

程丹若关切:“怎么回事?”

“主子们心里有事,下头的人免不了被撒气。”杜涓子道,“都是皮肉伤,不碍事。”

程丹若微微拧眉。

“陛下龙体欠恙,宫里就动荡。”杜涓子轻轻叹息,“这个年关不好过。”

她看向程丹若,欲言又止,“你惦记这里,我们都念你的好,但……你也要多小心。”

“你放心,我都有数。”程丹若想想,挑了件好事和她说,“汪湘儿出宫了,没回老家去,说人都不在了,就留在我的医馆帮手,好些人家听说她是宫里出来的,都有意求回家去,只她不肯。”

杜涓子不自觉地摸了摸腿,笑道:“她有你照拂,我们是不必担心了。”

“放宽心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程丹若道。

她口气这般笃定,杜涓子也忍不住信了:“但愿如此。”

程丹若又安慰了她两句,没多久,承华宫的小太监前来复命,告诉她最新消息:“陛下传了恭妃娘娘和淑妃娘娘侍疾。”

“辛苦你了。”她朝小太监点点头,微微一笑。

如她所料不差,贵妃的命,应该算是保住了。

-

腊月二十九,皇帝赶在除夕前下了两道旨意。

一是柴贵妃决意出家,为皇帝祈福,皇帝深感欣慰,命人在西苑建造一座佛堂,并赐封贵妃为静贞仙师,一应供养仍如贵妃。

消息一出,宫内外多少有些意外,可柴贵妃却毫无拖延之意,赶在除夕前,便带着景阳宫的宫女落发,闭门念经,一副已经不在红尘的架势。

二便是晋封恭妃为皇贵妃。

这倒是在众人的意料之中,皇长子为太子,自然要封生母。从前有传闻说,皇帝不喜恭妃,故有意不封,无论是真是假,起码在这时候,帝王的理智压倒了个人喜好。

他在为太子铺平道路。

礼部接了旨,在除夕封笔前走完了流程,就待年后举办仪式。

——虽然大家都觉得,这仪式不一定会走了。

事实亦是如此,年三十,皇帝病情加重。

杨首辅年都不过了,进宫求见。

皇帝没见。

靖海侯就沉得住气许多,在家一边过年一边等。

程丹若……没走成。

下午三点多,她安顿好皇次子,正准备下班回家过年,乾阳宫传召,让她带着皇次子过去,皇帝想见见孩子。

这没什么好说的,父亲临终前想见见孩子是人性,于孩子来说,这时候见父亲也能得到一份保障。

程丹若让人把暖箱放进轿子,外层裹上棉被,抬去乾阳宫。

皇长子也被裹得严严实实地送到了。

他见到程丹若,嘟嘟嘴,大力扭过头,可余光却不断瞥着她,还在没见过的暖箱上来回打转。

乾阳宫不惜煤炭,烧得暖洋洋的。程丹若把皇次子抱出了暖箱,让他适应一下周围的温度。

“这是谁?”皇长子脱掉毛茸茸的皮袄,大着胆子凑过来,指着小家伙问。

奶娘说:“是皇次子,殿下的弟弟。”

“弟弟?”这是个陌生的概念,皇长子皱着眉毛想了会儿,嫌弃地说,“不要!难看!像虫子!”

程丹若:“……”唉。

她看向襁褓中的皇次子,这孩子继承了何月娘的白净,皮肤底子很好,奈何左脸上一块青黑色的大胎记,几乎遮住半张脸,样子有点吓人。

难怪小孩子会害怕。

“大郎……”田恭妃在里面听见儿子的话,心都要跳出来了,连忙出来阻止,“这是你弟弟,不可以这么说他,知道吗?”

皇长子并不怕母亲,依偎到她怀里:“不要弟弟!难看!”他嫌弃地摇摇头,“像大虫子。”

“大郎!”田恭妃严厉地制止,“不许说了。”

她很少训斥儿子,皇长子不由委屈,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为了一只难堪的“虫”凶自己,扁扁嘴巴,假哭嚎啕:“不、不要弟弟!”

田恭妃脸上露出一丝惶恐:“大郎、大郎!不许哭,你父皇在睡觉……别哭了,娘给你吃点心,奶娘、奶娘快去拿吃的。”

她手忙脚乱地哄儿子,唯恐他触怒帝王。

但小孩子多聪明啊,他们天生知道怎么操纵父母,既然嚎哭有用,为什么要认错?

“不——”皇长子干脆坐地上不起来,“不要、不要弟弟……”

田恭妃焦头烂额,只能求助:“姐姐……”

程丹若:“……”她最不会哄孩子了。

“大郎,安静点。”她意思意思地帮腔。

皇长子“呜”了一声,有点发憷,降低音量观察情况。从小到大,奶娘和母亲都对他千依百顺,只要他开始嚎哭,她们一定会答应他,哪怕不答应,也会在别的事情上松口。

父皇见得少,可从来都是和颜悦色,不管他做什么他都会微笑。

他也不是很怕他。

唯独这个姨母,从小就对他不假辞色,不管他怎么哭嚎都无动于衷。在小小的祝灥心目中,她是很可怕的人物。

哭是没用的。

“不要弟弟……”他小声试探。

“不行。”又是熟悉的否决,但程丹若这次和他讲了道理,“弟弟和你是一个父亲,他娘是你娘亲的妹妹,你们是最亲的兄弟。”

皇长子不理解,瞪大了眼睛:“难看。”

“你小时候也这么大。”程丹若假装听不懂他在说胎记,一本正经地说,“弟弟长大就好看了。”

皇长子呆住了。

他看看弟弟,再想想自己也这么丑,扁扁嘴,扑进田恭妃怀中抽泣:“大郎不难看!”

“不难看,大郎怎么会难看呢。”田恭妃抱住他,躲到偏殿哄了起来。

程丹若松了口气,瞅了眼榻上的皇次子,他茫然地看着周围,却因为视力没发育好,看不见远处,到处抓东西。

她伸出一根手指给他攥着,他就安心了不少,开始吃手。

“擦手。”她轻声吩咐奶娘,“擦了再让他吃。”

没有安抚奶嘴,小孩子爱吃手没法子,只能勤快点擦拭,免得吃进细菌。

奶娘熟练地抓住婴儿的小手,拿干净的湿纱布仔细擦拭几遍,这才放任他继续吃。

皇次子也安静了下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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