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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86章 人有私


追谥皇帝,  可不是多一个皇帝的荣誉称号那么简单。

        武宗是太-祖传下来的大宗,虽然不都是嫡长子上位,但都是父子兄弟,  符合儒家正统的思想。

        皇帝过继给武宗,  不管血缘如何,  传承到他的皇位依旧是大宗,  但齐王一系是小宗。

        假如先帝没有过继,让齐王兄终弟及当了皇帝,这很合理,但老齐王死了,  先帝又不想让皇位落到不喜欢的兄弟手中,  才过继了嗣子。

        最重要的一点是,  过继不是过家家,  整个儒家的思想都是建立在礼法之上,过继后反悔,  要认回亲爹就够离谱的,  还要亲爹继承家业?

        立马有御史站出来直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陛下入嗣大宗,方有今日之正统,如今朝令夕改,  反复无常,  蔑礼法为儿戏,  焉能叫天下人信服?”

        顿了一顿,  更大声地问,“陛下之位焉能安如往昔?”

        皇帝勃然大怒,立马叫人把他拖下去廷杖五十。

        啥叫廷杖?

        就是官员被困缚全身,在百官的围观下,扒掉裤子打屁股。当着同僚的面,  露出屁股挨打,简直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残。

        打棍子的是锦衣卫,他们有祖传的本事,看皇帝的心情选择打死还是打残。

        司礼监的太监出来,传达皇帝的意思:着实打。

        锦衣卫:懂了,打残不打死。

        御史留着一口气被抬了下去,皇帝也没兴趣继续开朝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但这只是开始。

        消息传出,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开始上疏。

        姜元文的大舅子左钰,就是第二波朝皇帝谏言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比挨打的御史稍微委婉一点,没直说“你乱搞小心龙椅坐不安稳”,只是再强调,天子不能朝令夕改,既然当初同意过继给武宗为嗣,没有反悔的道理。若改回原宗,武宗之统便绝,是大不孝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他们都小看了皇帝的决心。

        今年是泰平二十五年,皇帝已经登基二十多年了,不是刚入京的毛头小子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不会轻易被潮水般的奏疏吓到,反而要借此证明自己的决心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一批的御史,廷杖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二批的上疏谏言,革职。

        而左钰被皇帝的举动气到,立马上了第二个折子,这回就不客气了,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他,“以一己私心颠覆道统”,并表示“公道自在人心,纵万死不能改其道”。

        意思就是,别说你只是革职打人,就算杀头我也不改口。

        皇帝果然大怒,将其下狱。

        但这并不能吓住百官,在杨首辅的缄默下,众臣不断上书劝诫,中心思想就是“这样不行,你这样搞是没有道理的”。

        然后,他们就都下狱了,一共十几个人,全部蹲大牢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大臣们依旧不改口,下狱就下狱,这事被你办成了大家都要遗臭万年的。

        皇帝也不改。

        君臣僵持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--

        京中七月份的动态,送到贵州已经是八月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谢玄英百忙中抽空回家,准备过中秋。

        桂花初绽,香气浓郁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步入家门,却发现在前院树下,程丹若和姜元文正在饮酒。

        石桌上,一碟炸过的落花生,一碟煎炸小鱼,一碟腌制过的黄瓜萝卜,以及一瓶香气浓郁的酱酒。

        大米和小米在葡萄藤下追逐嬉戏,风吹落满身桂花。

        谢玄英就立在门外,听他们俩聊天。

        姜元文一边品尝落花生,一边点评道:“这长生果能佐酒,能榨油,确实是好东西,多亏夫人,在下今日也算长见识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谢玄英了然,这是栽下去的落花生成熟收获,她专程拿来展示给姜元文看。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道:“姜先生学识出众,不笑话我卖弄就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谢玄英:哼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敢在夫人面前称道。”姜元文居然挺客气,“您在贵州的样样件件,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:“不敢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夫人巾帼豪杰,冰肝玉胆,男儿亦有不如。”姜元文笑眯眯地夸赞。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笑了笑,伸手斟酒,露出腕上剔透的碧玺珠子:“多谢先生夸赞,但您再怎么夸,我还是那句话,左大人到了贵州,我们自当照拂,可京城千里之遥,恐怕鞭长莫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谢玄英微微挑起眉梢。

        姜元文这是趁他不在家,打算先说服丹娘?

        “夫人可知,此事关乎道统?”姜元文口吻严肃,“若任由陛下朝令夕改,绝武宗一系,必令天下人耻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道:“我知道先生的意思,礼法道统,关乎人伦祭祀,不可儿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其实,大宗绝嗣,小宗崛起,都是常见事,没啥好大惊小怪的。皇帝最重要的问题在于,他先当了武宗的儿子才能继承皇位,如今却不想认这爹,难免让人觉得过河拆桥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果开了先例,以后大家谁还敢过继?过继来的儿子继承家业,转头就带着家产投奔亲爹妈,黄泉下都要呕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个道理,陛下难道不知道吗?”她问,“先生认为,陛下缘何为此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姜元文沉吟道:“追谥齐国大王为帝,于陛下并无妨碍,但齐王一脉就有别于其他诸王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皇帝如今是武宗一脉,各大过继的候选人,如丰王、承郡王、齐王子等人,名分上差不多,但如果老齐王成了皇帝,齐王就是关系最近的,按礼法,头一个过继的就是他的儿子。

        或者,说得更难听一点,皇帝没了,兄终弟及直接轮到齐王!

        这就是名正言顺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她道:“我与先生所想不同,此事与过继无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为一个过继的嗣子名正言顺,而大动干戈,皇帝脑子又没坏。嗣子名正言顺,哪有自己皇位坐得稳当重要?

        又不是亲生儿子,从未见过的侄子,至于吗?

        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?

        答案有很多,加强帝王权力,排除异己,或是别的什么,但程丹若却觉得,最要紧的并不是政治目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人想认亲生父母,是本性常情。”她道,“若有一天,要姜先生不认生母,只认嫡母,让你做嫡长继承家业,你可愿意?”

        姜元文沉默一刹,斩钉截铁道:“家财万贯,焉能比骨肉亲情?”

        娘是妓-女,也是亲娘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就是我想劝先生的理由,”她叹息,“人情不讲道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皇帝在位多年,手段老辣,如果是为了政治目的,自可用别的手段,未必要拿亲爹妈做筏子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这么做,最重要的一个理由是“想这么做”,而不是“只能这么做”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就使得此事变得极为棘手。

        皇帝是人,有人的私利,也有人的私情,却早已有别于普通人。君权给了他与众不同的“人性”,或者说“神性”,那就是——普天之下,唯我独尊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,皇帝当越久,越容易将自己个人的喜恶置于是非之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古往今来,君王求长生、宠妖妃、立幼子,皆是如此。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不看好反对者,即便他们能成功,也必定头破血流。为此付出性命,实在不值得。

        说到底,帝王家什么破事没出过,江山易主也不是一次两次,管你大宗小宗,有本事禅让啊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姜元文望了她眼,抿口酒,道是:“人情未尝不是天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顿住,少顷恍然。她就说,他这么个行事做派,怎么也不像是理学家,果然又是一个心学门生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莫非是我误解了先生的意思?”她笑问。

        姜元文却打起了哑谜:“不知道夫人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道:“先生来贵州也有一段时日了,有没有发现此地多山?”

        姜元文纳闷了:“自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山如何?”她问。

        姜元文错愕,可见她神色认真,不似作伪,只好想了想,道:“秀丽奇骏,千崖百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笑了笑,为自己斟酒:“自我来贵州,时常好奇一个问题,昔年阳明先生见这山水,为何能悟道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姜元文道:“阳明先生心中有道,一遇清净地,便云销雨霁,自然显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或许,但贵州的山水也与别处不同。”程丹若举目四望,哪怕在城里,都能看到周边的山峦,云雾缠绕,如泼墨山水,写意潇洒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‘一山未了一山迎,百里都无半里平’,我总是想,生活在这里的百姓,面对这走不出的山和水,心底可曾绝望?”

        姜元文愣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人心如果是天理,那大多数人的天理,就是穿衣吃饭。”她平淡道,“这就是我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姜元文默然片时,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    谢玄英适时加重了脚步声,阻断了他的下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回来了?”程丹若瞧见他立在门边,大红常服上沾满金色的桂花,就知道他已经站了有一会儿,“怎么不出声?”

        谢玄英掸掉肩头的金碎:“看你们聊得热闹,不忍打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大米和小米冲到他脚边,咬他的皂靴。

        圆滚滚的两只团子彻底打破了静谧,气氛变得喧嚣而温情。

        姜元文识趣地起身行礼:“谢巡抚。”又对程丹若道,“今日承蒙夫人招待,尽兴尽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先生客气了。”程丹若没有挽留,叫小厮提了花生攒盒,“佳节将近,给先生下酒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姜元文没有拒绝,摇摇摆摆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嗯,白酒后劲有点大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一走,就是夫妻俩的二人世界。

        松木打水过来,让谢玄英洗手洗脸。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赶狗:“去去,不许乱吃地上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它们还小呢,你凶什么?”谢玄英纳闷。

        她道:“不骂不行,它们会吃便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谢玄英:“……”他撩腿,轻轻踢开俩啃花生壳的家伙。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抿口残酒,问他:“你听半天,听出他的意思没有?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微微颔首:“姜元文拜师徐若知,所图为何并不难猜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接触得多了,程丹若也搞清楚了各种流派的区别。

        首先,心即是理的学说,不止是王阳明的理论,同时提出相似看法的还有若水学派,也就是王尚书的师承。

        大家并不是同一家,但有相似的观点,数代交流下来,互相汲取理论养分,完善自己的学说。久而久之,就被笼统地归咎于心学。

        除此之外,阳明先生有数位弟子,弟子们对他的理论进行了扩展解析,衍生出其他学说。比如有人主张个性解放,有人纯粹追求哲学,也有人倡导入世,各有各说法,各有各偏重。

        比如清平书院的静光居士,正儿八经的阳明门生,现在却开始学禅,试图将禅与儒融合。

        在这样百花齐放的情况下,催生了一些衍生学派。

        李悟就是其中之一,他受到心学影响,但主张更激烈,一出世就有点石破天惊的意思。彼时的文人,批判的大加批判,认为叛经离道,赞同的奉为圭臬,觉得耳目一新。

        双方都很激烈,导致了纯真派像樱花,开得灿烂,谢得飞快。

        晏鸿之能重新崛起,是因为学说平和了很多,也吸取了其他学派的理论,且当初李悟死得太惨烈,舆论普遍同情,反而支持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话说回来,徐若知此人在贵州名气很大,虽然老头子已经七十多岁了,但他是阳明先生的弟子,入门晚,却跟随他多年,根正苗红的门生。

        姜元文是四川人,离龙冈书院那么近,显露天分后就被家人送去读书,徐若知原本已不再收入室弟子,却为他破例。

        这等渊源,不难猜测姜元文的真实目的何在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借礼议一事,抗击理学,发扬心学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怎么想?”程丹若问谢玄英。

        谢玄英用热帕子捂了捂脸孔,还真答不上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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