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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章 忆往昔


事实证明,  古人的智慧不容小觑。

        虽然他们还不清楚台风的原理,也无法观测其路径,但经验丰富的舵手,  时常出海的渔民,  看见不同寻常的云和风,心里便有了猜想。

        傍晚时分,  船停靠在了淮安府的一个小港口。

        夜晚,  风大了许多,躺在舱房里都能感受到起伏的波涛。好在已经靠岸,  大家心中安定,倒也相安无事。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早早睡下,  却不大安稳,一夜翻了好几次身。

        半夜,隔壁的一声尖叫,惊醒了她。

        紫苏也醒了,  惊魂不定:“姑娘?”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仔细听,拧眉:“好像是晏老先生的声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船不大,  三个主子住的房间相距很近,  木板的隔音效果又着实一般,  痛呼和哀嚎无比清晰地传了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做大夫的,  最怕突发疾病,尤其是老年人。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当机立断,飞快下床,披上外衫便匆匆出去,  还没到门口,  就与同样听见动静的谢玄英碰了正着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拿着烛台,  灯光昏黄,  好似一层柔光渡在身上,朦胧又惊艳。

        灯下看美人最美。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惊了惊,但马上被专业素养拉回现实:“是晏老先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程姑娘?”谢玄英同样备受惊吓。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只穿着睡觉的里衣,外头的衫子披在肩头,乌发散开,虽不露肌肤,却也是绝对不能叫人看见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她一提起晏鸿之,他的心神马上就被老师的安危牵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女子梳妆繁琐,若让她回去,耽误老师的病情可如何是好?事急从权,谢玄英当看不见,避开视线,疾步进入舱房。

        晏鸿之满头冷汗,道:“叫、叫大夫,有蛇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蛇?”谢玄英更着急了,举高烛火四照,“在何处?”又吩咐人,“去我房里拿剑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倒是程丹若镇定:“海蛇很少咬人,老先生哪里不舒服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足、足痛。”他疼得脸色青白。

        伺候的小厮说得更清楚:“老爷突然说脚疼,还有些晕眩,怕是被蛇虫咬了,可小人方才看了,并未见到蛇虫的影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点点头,拿起桌上的烛台靠近。

        大概是痛得厉害,晏鸿之的脚就伸在被子外头,能清晰地看见大脚趾处红肿得厉害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地方……她问:“是不是脚趾又热又痛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。”晏鸿之有气无力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突然发作,毫无征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。”这次回答的是小厮。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:“晚上喝酒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小厮:“……对,老爷饮了半壶秋白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心里有数了:“老先生伸手,我把个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脉象如她所料,这才有闲心玩笑,“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,老先生想先听哪个?”

        晏鸿之苦笑:“程大夫莫要拿老夫取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倒是谢玄英见她一脸紧绷的进来,现在却十分放松,猜测并不严重:“是什么病症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痛风,也叫白虎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谢玄英闲来无事也翻医书,与所见的记载对照,确实吻合,方才如释重负。

        痛风虽然痛,但不会死人。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道:“好消息是,痛风无大碍,纵然不治疗,一段时日后也可自行缓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晏鸿之明显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,她又道:“这次发作以后,会隔一段时间,也许一个半月,也许一年半载不会再发作。但早晚会来,紧接着,发作的间隔会逐渐变短,如果不好好治疗,会伤及肾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谢玄英皱眉:“这是坏消息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好消息。”紫苏进来,带着药箱和发簪。程丹若盘起头发,打开箱子,拿出银针,“对大夫来说,能够医治的病,就是好消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晏鸿之勉力撑起身子,靠在软枕上:“那坏消息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怜悯地看着他:“痛风与其说治,不如说要养,只要不碰禁忌之物,发作的频率就会很低,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但?”晏鸿之忽觉不妙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会是非常长的禁忌食谱。”程丹若挽起衣袖,避而不谈,“总之,先扎两针止疼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是迫在眉睫的事,晏鸿之顾不得追问今后的悲惨,十分抱歉也十分迫不及待地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拿出针,对准肿胀的部位刺下,放血。

        没办法,尚未进入现代医学的世界,治疗的手段只有这么多。船上又不曾备下得用的药材,只能针灸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在放血治疗虽然对痛风本身并无效果,却能略微缓解关节肿痛的痛楚。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放了两次血,量都不多,但晏鸿之明显缓了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再次搭脉,老人的体温有些偏高,然而,今夜风浪大得很,船摇得厉害,方才放血都差点扎到手,别说针灸,着实不敢落针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本事有限,没法为您扎针了。”程丹若歉然道,“您忍一忍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无妨,不是蛇毒,我心里便安稳多了。”晏鸿之先前的惊惧,至少一半是天心寺吓出的阴影,这会儿镇定下来,犹且自嘲,“老了还要受这样的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人这一生都在受罪。”程丹若想想,又问,“我再给您变个戏法?”

        晏鸿之瞧瞧她,却笑着摇摇头,温言细语:“心领了,夜已深,快回去歇息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和谢玄英使了个眼色,后者颔首,主动引她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 病人无碍,程丹若走得也无牵挂,到门外便客气:“两步路,不必送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深夜惊扰,着实过意不去。”知晓老师无事,谢玄英心下安定,又想起自己方才的疏漏,不由歉然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立即补救,扫了眼周围,冷冷道:“今夜之事,若有一字传出,打死不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打死不论?程丹若顿足,这才想起来,面前的美少年并非月宫谪仙,相反,他正是红尘世界的上位者,能够轻而易举地摆布下位者的命运。

        正如陈家也能够轻易的安排她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因此,哪怕知道这是封建社会的常态,他亦是在保护她,她仍然感受到了一丝细密的寒意。

        还有悲哀。

        只不过是着急病人的状况,略微衣冠不整了些,竟然要以“打死不论”来震慑周全,何等可悲?

        但无论心绪如何起伏,程丹若都抿紧唇,一字不吐。

        果然,晏鸿之的小厮,伺候他的柏木,乃至跟随而来的紫苏,都不觉得谢玄英的话有何不妥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们肃然应下:“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谢玄英看向程丹若,斟酌着要怎么说“莫要客气”。谁想抬起眼眸,看见的却并不是一张羞惭或感激的脸孔,她面色苍白,唇角紧紧抿住,神情比方才在屋里还要严肃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怔了怔,倏而懊悔:先前,她怕是未曾多想,他说破才觉后怕,早知如此,方才就该私底下敲打下人的。

        略一思忖,道:“程姑娘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定神:“嗯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老师真的不要紧吗?”他转移话题。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道:“不要紧,但有桩麻烦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谢玄英立即道:“请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饮食方面,一定要十分注意。”程丹若暂且抛开烦忧,正色道,“首先,一定要多吃新鲜的蔬菜水果,多喝水,多方便,浓茶不能再喝了。其次,酒、肉汤、动物的内脏、海鲜,能不碰就不碰,否则极易再次发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谢玄英蹙眉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知道为什么她说“麻烦”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晏鸿之爱饮酒,闲来无事必要小酌几杯,且如今在海上,食谱以海中鱼虾为主,天热,蔬果难以储存,唯有靠岸才能买到。

        多吃蔬果,少吃鱼虾,行程方面可就难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知晓了。”他说,“程姑娘回去安歇便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点了点头,回屋歇息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这时,紫苏才小心翼翼地劝说:“姑娘今儿大意了,亏得谢公子仔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啊,下次,我要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,再去看病人死没死。”程丹若不知在自嘲,还是嘲讽别人,“如此方算知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紫苏闭嘴。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也觉无趣,沉默地躺回床上,闭上眼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又回忆起穿越前的日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当时,她在学校的附属医院实习。不过,和美剧中的精彩生活不同,实习医生的日常就是跑腿、围观、挨骂。

        每次答完老师的提问,他们都会被喷——“你这样还是不要当医生了”“这是拿人命开玩笑”“回老家结婚算了”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此过去半年,受政策影响,医院有一个和偏远地区一对一医疗支援的任务。说简单点,就是医院出几个医生,到偏远的乡镇帮忙。

        带教老师报了名,程丹若便决定跟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大医院没什么上手的机会,小医院却不同,难得能同时享受大医院的师资,和小医院的机会,傻子才不愿意吃苦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果断掏钱买机票,跟着老师去了山西大同的一个县城。

        自愿千里迢迢出苦差的人,必定是理想主义者。老师没有嫌弃小医院设备差,要什么没什么,反而劲头十足。

        程丹若呢,也年轻心热,听病人说,有些偏远地区经济条件更差,村里的卫生院没人也没药,便起了念头,想要帮一帮他们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联系学校和同学,七弯八拐的,弄来一笔医疗物资,准备捐献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天,程丹若带着给乡村医院的医疗箱,独自坐上了大巴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清楚地记得,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,看见雨珠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,落下一行行的泪。

        天微冷,大巴行驶在茫茫的山路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不是不知道今天下了大雨,可在上海,雨天多么平常。而且,即将做成一件大善事,心里满是欢喜,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,谁惧区区风雨?

        旅途漫漫,车路颠簸。她打开平板,戴着耳机听网课,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的美好想象。

        然后,山洪爆发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被卷入滚滚洪流,穿越到了这个陌生的时代。

        十二年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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