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黑鸦秘密
“小皮球，香蕉梨，马兰开花二十一。二八二五六，二八二五七……”细细的女音从旁边的暗色里幽幽飘来，如浮尘那般的轻，缥缈又虚无。
从揭晓真实身份后，他们仨都没有再继续往上走，一直停留在原地跳闪的路灯下。
叶湑狐疑地环视一周，除了荡漾在耳际的欢快女声外，没有任何人影。
“四八四五六，四八四五七，四八四九五十一。五八……”
“光头帽，光头帽，不长头发只带帽。没人理，就要闹，发起疯来不害臊，成了恶鬼毒人药。”
仿佛是从地面涌上来的声音，纷纷交织扭缠在一块，拧成麻绳重重甩向他们仨，鞭笞着他们。
冥鬼竹胜抬起枯瘦的手捂住耳朵，面目狰狞，张着嘴巴似乎在大声呐喊呼救。
周遭的声音越来越大，越来越难受，堪比手指甲从白泥墙体或黑板上划过的刺耳声。
“七八七五六，七八七五七……发起疯来不害臊，成了恶鬼毒人药……”
男孩女孩都在嘻嘻囔囔地欢唱，听起来既欢愉又痛苦，像在火炉上进行的颂唱。
叶湑紧闭上眼睛，用手压实着耳朵，极力免受这声音的祸害。齐连表现得自然如常，丝毫不受到这种声音的干扰。
竹胜愈加扭曲，终于在经受不住这难忍的动响后，化作一冥绿色的鬼魄歪扭着不成形的身体朝暗色里窜去。
泛着微弱银光的月已经慢移到西边，远方的天际显透出丝丝的鱼肚白。而这些不安分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呼唤黎明的到来，在高歌曙光的降临。
头顶上的路灯频闪几下后，倏地熄灭。这里整片都沉浸在恍惚的暗色里。
不绝于耳的声音，朦胧不清的天地，还有慢慢靠近的气息。
捂耳闭眼的叶湑还是能清楚听到这几乎要刺穿鼓膜的声音，他紧咬着后槽牙，面部的五官都表现出强烈的抗拒感。
他很难受。
忽然，一双修长的大手覆在他捂着耳朵的手背上，温热的掌心并没有完全贴近，而是保持微弯的弧度，制造了一定空间。
“放松。”这人声音低沉却不失温和。
叶湑记得这声音，是第一次走在长路上站在背后的人的声音，是那人将他带到这里的。
是不是抓住他就可以离开？叶湑在想。
心里想的与手上做的都表现得很为诚实，叶湑很快反抓住那人的手背，还是一样的感觉——跟那时一样的冰冷。
“0217？”叶湑问。
“嗯？”这人回答得模糊不清。
“迟暮。”叶湑说。
这人很闷地在嗓子里笑了笑，说：“知道我名字了？”
“死刑审判长0217，迟暮。”
迟暮微不可察地笑道：“是。你再放松些。”
“嗯？”
“嗯。”迟暮依旧轻轻应了声，随即补充道，“不用憋着气。”
叶湑听到这话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憋着气没呼吸。这下，他缓缓做了深呼吸，整个人才渐渐放松下来。
放松后，他听到耳畔旋荡的声音。这并非刚才如针扎耳般交错一团的叫声，而是漫走在空旷无人的雪山下，刮过耳际的风声。冰雪夹带着风吹来，仿如身处极寒之地，空寥而萧寒。
“为什么这么冷？”叶湑感到身体逐渐变得冰冷。
“松开我的手吧。”迟暮说。
叶湑反应到，从刚刚就一直抓着迟暮的手没松开过，想睁开的眼睛因为不好意思又决定给闭上，但不理解这人的手为什么这么凉：“为什么这么冷？”
“我不一样。”
“不一样？”
“死刑审判长。”
“那……你能让我离开这里吗？”叶湑想法里最终都绕离不开离开这破鬼系统。
迟暮顿了小会，说：“抱歉，不能。”
“你被通告违规？”
“没关系。”迟暮言简意赅回答说。
“你，你能……”叶湑欲言又止，他想要审判长的帮助，帮助他离开系统，但怎样都开不出口。
迟暮没有听到整句话，依旧还是淡声应道：“嗯。”
叶湑不知道这人是习惯性的会应答别人还是怎样，他没有再说话，只是静静听着耳边的风声。现在他没再感到寒冷，甚至能微微感受到暖阳的漫洒，好像是天际边缓缓迎来了晨曦。
叶湑慢慢睁开双眸，一双桃花眼里正好映照来那缕橙黄的朝霞光晖，长睫的倒影在眼睑下翕动着。
他的面庞在晨光辐照下依然带有少年人的清朗和俊秀，而身着的黑色制服给少年人的他增添一抹干练秀挺的风姿，更显魄力和朝气。尽管如此，面容上依然残有那一丝苦郁感。
“早上好！”迟暮悄悄挪移开双手，温存道。
那些尖耳利刺声已然停歇，这里重新陷入静谧中。
叶湑转过身想看看迟暮的面颜，而在叶湑转身过去时，迟暮也正好转身离开。叶湑看着迟暮高大的背影，纠结道：“审……审判长。”
听到叶湑回应声，迟暮驻足停顿在原地，半侧过身，嘴角微微上扬，像在等叶湑接着说下去。
“我想离开这系统，”叶湑看向迟暮，艰难开口说，“能帮我吗？”
请人帮忙的话在从前他从不轻易开口，甚至言说的次数几乎没有。但现在在这种环境中，他想尽早的离开，以什么方式都可以，只要能得到解脱。
叶湑心跳得厉害，对于抛出去的恳求难免带着紧张的期冀。
他会同意吗？
前方，身形颀长的迟暮一头白金色的微卷长发低扎在脑后。他身着白色立领长服，领口处镶缀的金制鹤纹加之连坠的金色流苏，排列着精致小扣的衣袖袖口也绣着带鹤纹的金色纹路。
他浅笑温语道：“我会的。”
听到答案时，叶湑缓缓平复下跃动的心脏。他看着眼前带有异国感的人，单看外表会让人感觉带有一层薄薄的疏离屏障，看起来很不容易让人靠近，但似乎并非如此。
“谢谢。”
“没事。”迟暮短暂顿足后回转过身，沿着来路往回走，才不过五步，霎那间的功夫他就消了影，不再见踪迹。
他好像从高山雪峰上的圣殿走来，不染一缕风雪，不带一粒尘土，悄然而至，再悄然消失。
叶湑看着审判长消失的背影良久，望着这条路出神好会。内心升起缕缕郁愁的思绪，就像用手去抓什么物体却扑了个空。那种难以说清的落差感正在蔓延，开始腐蚀他残破不堪的魄体。
前面的视野里正走来一位着蓝白相间校服样式的男生。年纪看来比叶湑小些，一头黑发后留着狼尾，肤色白净，看起来带点痞气。
“大哥，带我一个。”男生摆手示意喊道。
大哥？
叶湑侧头看了眼齐连，齐连的面部情绪也显有不容被察觉的疑惑。
“大哥，是不是要去玫瑰教堂？”男生走近，看着叶湑说。
叶湑：“……”
谁是你大哥？？
叶湑感觉莫名其妙，这位上来表现得热情似火，像是熟络甚久。
“难道不是吗？”男生上下打量一番叶湑身着的制服，再三确认问，“不是执行长官？我看这衣服是的，难道我记错了？”
自我产生怀疑的男生从背后的背包里掏出一件黑色制服，与叶湑的几乎一模一样，可能长度上短点，但对比过后确定是一样的没错。
叶湑看到这男生的校服前还挂着一个自制的简陋学生证，上面写着姓名丘伽，年龄十四。
这位丘伽同学估计是意识到自己有点莽撞，开始自我介绍，举起胸前的学生证，给叶湑顺带还有齐连看：“你们好！”一句礼貌问好后就弓身鞠了一躬。
叶湑：“……”
“丘伽，十四岁，生日是十二月三十一，每年最后一天。”丘伽笑脸洋溢说。
叶湑：“……”
不是户口调查。
“我也不知道怎么进来这里的，但系统要求来玫瑰教堂完成任务，也就过来了。”丘伽边说边塞制服回背包里，“我穿不习惯这衣服，就找来这么件校服，但好像也不是校服，不过长得挺像的，穿着也舒服。”
“这学生证也是我自己做的，不是方便大家互相认识嘛。对了，大哥，我还不知道你名字。”丘伽说着又看向旁边的齐连，“你、您呢？也是执行长官吗？”
终于停了嘴。
沉寂的世界在此刻竟变得弥足珍贵，太过于难得。
“叶湑。”叶湑就回答这么两个字，自己的名字。
齐连：“齐连，不是执行长官。”
两人简单回答过问题，就此结束关于自我介绍类的话题。
丘伽一脸认真的模样听着，听完后睁着无辜大眼看向叶湑，说：“叶哥，能带我一起吗？我、我怕鬼。”
叶湑无言的神情勉强点了点头。但其实叶湑并不太相信，这位看起来归属于打架闹事一类的学生竟然会怕鬼。他只能归结于人不可貌相。
自认为得到庇护保障所的丘伽脸上带着掩不住的欢脱，乐呵呵问：“那现在是去玫瑰教堂？”
齐连回答是的。
“我们是不是可以很快完成任务？感觉会很快，我一看到叶哥就觉得是高手，叶哥身上有着高手不近人世的神气。”丘伽边说边往上走，跟在叶湑旁边，“齐哥，你也是做任务的吗？”
走在前面的齐连程序化地规矩回答道：“不是。”
“哦。”丘伽说。
一旁的叶湑半听着耳边的对话，半出着神：不近人世的神气吗？不是格格不入的神经病吗？
耳根突然没有声音。叶湑想，毕竟各自间也没什么话要说，只需要好好走路，安静到达玫瑰教堂就好。
然而事实大相径庭。
在“哦”的一声结束后，静了半分钟，丘伽便开始进行自己大篇幅的经历报告大会。
大早出门上学的十字路口处，一辆大货车直接冲着丘伽撞来，没睡醒的丘伽没来得及避开，就那么给撞飞。而在他神志不清，以为正走往死亡的路上，迎来一位自称为死刑审判长的人，领着他去往阴冥府。
意外的是，在半路响起警告声，“警告！死刑审判长0217违反规定，请立即处置……”
领着丘伽的死刑审判长站定不走，转过身对他说：“你可以不去了。”
丘伽搞不清状态，问：“怎么了？”
“有审判长强制启动死刑缓判系统。”那位死刑审判长解释说。
“那是说我不用死了吗？”丘伽有点激动，毕竟他并不想这么突然离世，他还有好多事没做，连早上的早餐都没吃，他根本不想离开。
“应该是的。”
丘伽眼角带有点点泪珠，欢喜道：“太好了。”
那位审判长给他一把短刀，要他在需要时候拿出来使用。丘伽看过觉得就是把普通的水果刀，不过刀身偏弯，可能是用来防身用的。丘伽猜想。
再后来，他被带入系统里，出现在一户没有人的人家，而家里的东西都完好放置在那。
他穿着制服不自在就自作主张给换了，换好后还特地留下自己背包里带着的零花钱，悉数放在衣柜里，纠结着自语好会：“这……应该不亏吧？”
衣柜里摆着孤零零的十元，静静躺在那。
最后他自我安慰道：“应该差不多，嗯，二手的嘛。”然后心安理得地离开了。
前脚刚踏出大门，就接受到系统规定的任务。想找人问情况也没瞧见一个，于是他寻着路标指示牌兜了好些圈才找来。没想到能看到叶湑他们俩，简直就是看到救命神仙。
就等到丘伽报告完个人历险记时，他们已经站在玫瑰教堂的铁栅门处。
幽僻小径被艳丽的红玫瑰给侵占，前面二十米处坐落着一座红砖砌成的教堂，哥特式建筑风格的尖塔直冲云霄。
“以前肯定很好看。”丘伽驻足仰着头感叹道。
叶湑微扬起头看向这座废墟般玫瑰教堂，破败、残缺、衰落，是附着在它身上的标签，与叶湑的自我标识如出一辙。
正面大墙上是一扇被紧锁的大门，门上方嵌有一个巨大的玫瑰花窗。等到黄昏时点，阳光会从那扇花窗透射而下，教堂内会是另一番光景。
没那么炙热的骄阳正悬挂在教堂的尖塔处，给这座灰蒙的教堂铺上一层薄薄金光，奇迹般地赋予它生命的气息。
“咚——”教堂尖塔上的塔钟发出低沉而洪亮的钟声。
“咚——”
“咚——”
一共三声。
“这是什么声音？”丘伽困惑地问。
“礼拜。”齐连说。
“礼拜？”丘伽咕哝了声。
叶湑看了下天，声音不大地说：“现在十二点。”
“我们现在进去吗？”丘伽左右不定地看站在两边的人物。
“进去吧。”叶湑说。
说完，叶湑上前推开并未锁上的铁栅门，伴随着“吱吱呀呀”声，大栅门被打开。他们三人刚进到教堂前的玫瑰园里，前面紧锁的教堂大门被从里面打开。开门人不是别人，正是早上才离开的迟暮。
迟暮就站在叶湑正前方，正看向叶湑。
这次是面对面的直视，叶湑很清楚地看清死刑审判长迟暮的模样。
深邃立体的五官精致得恰到好处，尤其是那双蓝色眼睛，是如大海般的圣玛利亚蓝，清透明亮的湛蓝，不夹带任何杂色，只是最纯粹的蓝。
“我靠！圣主？还是神明？”丘伽没忍住诧异出声。
迟暮淡淡一笑，连带着那双蓝色眼睛似乎也漾起波纹，深看下去仿佛在凝视天空之镜。
叶湑定在那依旧看着迟暮的眼睛，他在虚想奇美的画作：
以这座废墟教堂作为后景，堂前的红玫瑰为大面积环境铺设，在画面中心偏右的地方进行着重的描绘点染。瑰丽的红玫瑰上有一滴欲坠的蓝眼泪，而红玫瑰花枝的刺尖上伫立一只黑色乌鸦在眺望，在瞻仰。
“来了。”迟暮温善道。
叶湑收回关于浪漫画作的思绪，问道：“你在这里干嘛？”
“等人。”迟暮笑说。
叶湑再没有应声，而是在心里给那幅浪漫画作添上画名——黑鸦的秘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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