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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 盛会


  没有人知道孙宇是否离开了颍川,因为在月旦评结束之后他又重返颍川藏书阁。只不过此时藏书阁的当家主只有一个许靖许文休。

  月旦评本来有三天之期,不过孙宇大闹一日,第二日蔡邕等南阳郡掾属便悄然离去了,只留下郑玄、赵岐、卢植、周异几个人了,两天下来全无新奇,让慕名而来的众多儒生慨叹而归,盛极一时的月旦评落了个草草收场。孙原与赵空自知无趣,也不曾去,唯独郭嘉兴致冲冲,拉着荀攸、和洽和射坚、桓范、射援这一众小辈去了,赵俭则是找了个借口推脱了,后来郭嘉才知道赵岐大师的侄儿赵戬也未与会,想来是“太学二赵”自己找地方叙旧去了。

  藏书阁客居处,腊梅争胜,十七正是晴天,孙原便叫上荀攸、郭嘉两人在腊梅树下喝茶。

  荀攸手托茶盏,轻抿一口,直觉清香四溢,与满园腊梅飘香融为一体,别是风味,感慨道:“公子的茶,与众不同。”

  “他亲手炒的茶,怎会与寻常市井货色相比。”郭嘉亦是自斟自饮,冲荀攸道:“公达,慈明公临行之前可曾说什么?”

  “无非告诫而已。”荀攸一笑置之,显然不愿多提此事。

  郭嘉微微一笑,想来荀爽是没给荀攸什么好脸色,这两天来荀攸在月旦评上一字不发,想来是被荀爽骂得狠了。郭嘉也知道,以荀攸性格,自然是认准自己道理的人,荀爽虽是长辈也无力变更,此时便望着他,意味深长道:“这几天你一言不发,可曾注意到一个人?”

  荀攸点头道:“你说的可是年纪四十上下、一身黑衣的那人?”

  郭嘉摇头:“年纪四十上下的,大有人在;一身黑衣的也有个二三十。”

  孙原一时哑然,他并未与会这两日的月旦评,自然不知道他们打得什么机锋。

  荀攸一脸无奈,郭嘉明知道自己所说的与他所暗示的是同一人,无奈道:“若是月旦评上的生面孔、还喜欢坐在僻静地方,只怕只此一人了。”

  孙原这才听明白,笑道:“看来又是一位高人。”

  黑色属水,偏阴,所以爱者罕见,大凡喜欢这颜色的都非易与之辈,前有孙宇,后有郭嘉,皆是不世出的人物。两人口中的这位黑衣人,不仅是月旦评里的生面孔,还坐在偏僻角落,可见更是与众不同。月旦评本评点人物之用,所评之人几乎皆成一时俊杰,是以颍、汝一带士子蜂拥而至、争相景从。参与月旦评且安居于角落之人,这份心性气度就非常人能企及。若非如此,只怕也难惹得郭嘉、荀攸同时注意。

  “可惜,失之交臂了。”郭嘉摇摇头,笑道:“要是能碰见,倒是很想认识一下。”

  荀攸摇头道:“特立独行,并非君子所为,何必执于相识。”

  郭嘉听了,也不反驳,荀攸本世家人物,虽与他相识相交,彼此性格却有排斥,也无心与他争论这等事情。

  孙原失笑:“难得有人能让你们同时注意,原倒是有些兴趣了。”

  “看你有没有这个缘分遇见。”郭嘉放下茶盏,又给自己倒了一盏:“这个人罕见踪迹,又是随人流一同离去,怕是再见有些难。”

  孙原道:“颍川如此危险,他一人敢独自前来,只怕有人接应,原估计他还在颍川。”

  “若……他是张角的人呢?”荀攸反问。特立独行,倒很像张角的行事风格。

  孙原笑了笑,正要说话间,院落之外一道人影匆匆进来,一眼望去便知是袁涣袁曜卿。

  “涣见过公子,奉孝先生、公达先生。”

  “赵岐大师在正厅,请公子和二位先生前去议事。”

  三人互视一眼,皆感事情重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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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射坚、射援、桓范、和洽等人都是住在山前藏书阁的客房,却因为并未受到邀请,知道事情重大,也便未前去。此时,赵岐已和赵空、蔡邕、许靖、许劭、卢植、周异等人齐聚一堂了,至于议郎王允,昨夜便借口有事,已经离去;而在赵岐提出议事之事,太学博士郑玄也找了借口,带着自己的一众弟子离去了。赵岐知道,他不愿意谈论张角,也不强求,随他去了,便是连送出山门也省了,赵老先生心中有数,若是他送郑玄离去,少不得要问一句。

  此番再去,不是前几日的正厅,也非许靖初迎孙原时的客厅,而是许靖单独辟出的一间议事阁,很是僻静。未出意外,此次乃是以赵岐为主,共商如何对付张角和他的太平道。

  一见孙原到来,赵岐便问孙原是如何见得张角的。孙原这才知道,前几日召开的月旦评乃是许靖为赵岐特地选定的题目,颍川是太平道最为浑厚之所在,自然耳目众多,想来赵岐、许靖等人在月旦评上表现多半是为了掩人耳目,故意为之,今天的议事恐怕才是正事。

  “果然都是一群老狐狸。”心下虽是有些自嘲,孙原却知道事情轻重,当下便把当日见张角的经过细细说了,末了又补上了一句:“想来张角是一意孤行,诸位故友皆是不愿其行逆反之事。”

  “按青羽公子这么说,怕是张角已经见过郑康成了。”赵歧手捋长髯,闭目道。

  “怎么?”卢植一愣,问道:“康成和植一同来颍川,何时和张角见得面?”

  孙原也是奇怪,不知道为何赵岐会这么说:“大师这话,原也不甚理解,还望指教。”

  “孙太守不清楚其中关窍,何不问问郭奉孝和荀公达?”赵岐捋髯,却再无往昔笑容相随,因为他知道,如果是见过了郑玄还不回头的张角,此生怕是再也回不了头了。

  “奉孝、公达?”孙原看着身边的两个人,“不吝指教?”

  “岂敢、岂敢。”荀攸笑了笑,“当年张角和郑玄大师最是交好,一者攻道学,一者攻经学,张角在道学家中便如郑玄大师于当今经学地位一般,两人神交可谓当世‘伯牙子期’。依公子所说,张角如此志坚不可移,必然已经见过了郑玄大师,这世间再无能劝住他的人了。”

  “张角在汝南现身,很明显是为了逼郑玄离开。”赵岐点点头,苦笑道:“康成这个家伙,怕是一时半会不会走的。”

  赵岐是在座众人之中最了解郑玄的人,论辈分虽是与郑玄同辈,却年纪大了许多,所以在他看来,郑玄始终是小辈。而且,场中众人,恐怕也只有他对张角、襄楷、郑玄等人了解最多了。

  “想来当是如此。”孙原点头道,“张角和郑玄大师交情匪浅,大师又是正人君子,他为了保护颍川一郡的平安,必然留在这里。因为只要他在,张角就绝不会贸然进攻颍川。”

  “你怎知不会?”

  在座众人循声望去,正是江东陆允陆让直。

  “怎么?陆公子可是觉得其中还有何不妥?”孙原望着这和自己一般大的世家子弟,虽说无甚反感,也没什么喜感,也不知道为何平白便有一股不喜欢世家豪门的直觉。也正是如此,当初在太学便择了几个身家清白的人物,虽然是官宦之家,可未必被世家豪门放在眼里。

  不知陆允是否听出孙原话中隐隐有不悦之意,一字一顿道:“颍水之上,有人刺杀郑玄大师。”

  一听此语,登时满座震惊!

  “怎么可能?”荀攸脸色登时一变,瞬间转头看向郭嘉,只见后者一贯笑容亦是消失不见,眼眸里已带了惊讶之意。

  孙原盯着陆允,缓缓问道:“陆公子可否细细说说?”

  陆允却没有立刻说话,转头望着赵岐,直待后者点头准允,才缓缓将当日经过细细说了。

  “颍水刺杀”与“颍山邀见”两件事情,如今都已摆在台面上,却仿佛愈加扑朔迷离。

  细细想了事情,赵空淡淡道:“来颍川只怕不是为了见你,青羽。”又转头望向许靖,道:“文休先生,张角可是来寻你的?”

  “只怕不是。”许靖摇了摇头,道:“颍川藏书阁非是靖做主当家,虽是由我操持,却一贯是以荀爽荀慈明为首。况且,不论是我还是荀爽,和张角都无太深交情。若是来寻人,怕是说不通。”

  赵空点点头:“原来如此。”随即有皱起了眉头,突然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,急忙道:“难道他是冲着神兵山庄和‘止战剑’来的?”

  孙原、陆允、郭嘉、荀攸等人面面相觑,除此之外再无理由,只怕当真被赵空猜中了。

  “看来需往神兵山庄跑一趟了。”赵空打个哈哈,语气虽带着无奈,神情上却让人觉得他并不在意。

  陆允看着他道:“你是南阳都尉,不怕一旦事发悔之不及?”

  赵空笑道:“若无把握,空又岂会随意来此?”淡淡一笑,道:“学而优则仕,陆公子也是心思缜密、才德兼优的人物,如此在意我南阳安危,空府中尚缺一长史,不知可愿屈尊?”

  陆允摇了摇头,正要拒绝,猛听得主座上赵岐说话道:“倒是个不错的意见,让直以为如何?”

  陆允看着赵岐神情,不禁眉头轻皱,道:“大师,允家中之事悬而未决,只怕……”

  赵岐摆了摆手,道:“你去神兵山庄只为‘儒心剑’,如果有赵使君、孙使君相助,必然容易许多,顺便查一查止战剑的事,于你、于陆家,乃至于国于民,都是件好事。”

  “儒心剑?”赵空问道:“那又是什么?”

  陆允摇摇头道:“允家私事,请恕无可奉告。”

  眼见得话题渐远,许靖摇摇头道:“大师,还是说说张角何时会反,如何?”

  赵岐看着他,问道:“怎么,文休心中似有踌躇?”

  许靖摇头,道:“张角一反,豫州大乱,靖无力稳一州平安,唯愿一家康宁。”

  此语一出,满座之人皆望向许靖,天下鸿儒说出如此言语,怎能不令人侧目?

  “文休……”

  赵岐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许劭和许虔,摇头叹道:“你们许家家大业大,门生弟子众多,老夫理解……”

  许劭沉默了一会,淡淡道:“大师见谅,张角素来与康成交好,虽然劭与两位兄长皆以道学见长,却一贯与他不合,如今……不得不思退路。”

  “退路、退路,又是退路!”

  赵岐猛然发怒,满头白发银须尽张,怒气勃发:“你们有了退路,天下苍生有什么退路?国家社稷有什么退路?天下人若都像你们一样,这世间还成什么世间!”

  许靖、许劭等人何时见过赵岐大师如此动怒?一时间尽皆变色,纷纷道:“大师息怒!”

  许久不曾说话的蔡邕终于开口:“大师息怒罢,现在不是骂他们几个的时候,张角一往无前,无人可挡,如今我们应当早做防范。”

  话音一落,却见蔡邕猛然冲郑泰使了个眼色,后者心领神会,接着道:“前几日,颍川戏志才说张角不出一年必反,大师以为如何?”

  许是两人久未说话,此事引起了赵岐的心思,只见他长叹一声:“未必啊。”又见他平复了心情,摇头道:“历来平民造反,大多非铁板一块,不论是两百年前的绿林还是赤眉,都有人背叛出头,张角拥众数百万,难保没有人背叛黄巾军,向朝廷告发,张角既已现身,又岂会再拖至一年之后?”

  “依大师的意思,难不成是有人向朝廷告发?”许靖心头一震,不由低声道:”到时候,张角即便不想反也得反了。”

  “正是。”赵空点了点头,道:“一旦有人告发,帝都必然以雷霆手段应之,想来也就是近一二月的事情了,不过……”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赵岐,又道:“帝都唯一的办法就是调出北军,给予迎头痛击,随后逐渐安定各地州郡。不过此举伤国家元气,只怕从此多事矣。”

  “但如此一来,胜负尚未可知。或是极短的时间内就被平定,更可能一拖数载。一旦拖到一载之后,大汉便经不起这样的消耗了。”赵歧接上了赵空的话,当场众人中,只有赵歧对大汉的力量心中有数,“陛下知道北军究竟有多少可战之力。自从北疆张奂将军逝世之后,北疆再无大将。如此一来,陛下的重点也就放在了北方。”

  “北方?”孙原皱着眉头:“冀州?”

  “不错,冀州是北方第一大州,魏郡的重要性想必各位都知道,也正因为如此,陛下才希望你出任冀州刺史,以定北方大局。”

  “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。”许靖瞪大了眼睛,连连摆手,“这根本不可能,孙使君现在才十七岁,根本没有这个资历出任两千石以上的大吏。冀州刺史虽然只是八百石的职务,一旦州牧制度复起则可达诸侯之力。即便陛下此时已经和外戚联手,这种破格的事情他们也无法办到。”——何进虽名声不济,如今赵岐却是他的掾属,许靖说话自然要注意。

  “是,没错。”赵歧看着孙原,捻须笑道:“陛下做不到的事情,可是两位太守使君却可以做到。”

  一时间众人大愕,怎么可能?

  连当今天子与外戚联手之下尚且不能为的事情,区区一介郡守竟然完成?

  “有这个可能。”孙原细细的凝神思考了片刻,道:“陛下想必是在给我们准备一个时机罢。”

  “时机?”许靖当即愣住,“难道是……?”

  “不错,陛下正是如此打算。”赵歧捋须笑道,“荆州乃四战之地、冀州乃北方第一大州,俱是大汉重州所在。其次南阳在帝都之畔,毗邻益州的汉中郡;魏郡在帝都之南,毗邻河东、河南两大重郡,其东又连接青、兖、徐三州——皆可谓重中之重,难道你们以为陛下当真是随心而为的么?”

  孙原、赵空相视苦笑。

  刘宏打得好算盘,却也是一场豪赌。孙宇、孙原分别执掌南阳郡和魏郡,等于签下了生死契约,要么守住二郡,同时保持帝都对关东州郡、江南州郡(注1)的控制力,则平定太平道之后,或入朝为卿辅佐天子,或执掌州郡震慑朝堂,为天子所用;要么丢失二郡,虎牢关以东、长江以南尽为张角所得,兄弟俩兵败身死,受大汉子民永世唾骂。

  要么赢了,流芳千古;要么败了,遗臭万年。

  “目前,能从陛下那边得到的消息只有这么多了。”赵歧扶着额头,满脸苦笑道,“恐怕要等他当上了大将军,才能知道的更多些罢。”

  场中众人大多明白,“大将军”虽然位次三公,却已然是“上公”之位了。历来皆是外戚所任,宦官、士人皆不能染指,如今朝廷并无大将军,一旦事发,兵事自然需要一个大将军来执掌,自然也只能是何进的。

  “即便是在联手的情况下,陛下依然不相信何进,很多事情他都不清楚,更别说是身为府上区区一个掾吏的老夫了。”

  “大师不远千里来到颍川,把这些消息告诉我们,已经很感激不尽了。”赵空起身,冲赵岐微微答礼。诚然,赵歧的话已经让他少走了许多弯路了,既然刘宏已经给了他们暗示,那么可以肯定,他们在长江以南以及南中原地区无论做出什么事情都可以,即便是一些触犯大汉律法的事情,有刘宏和何进在朝中顶住,也未必是问题。

  “好了,今天就到这里吧。”赵歧立起了身子,随着他的身形,场中诸人亦都站起了身来。

  “怎么,大师现在就走?”孙原上前一步,扶住了赵歧。

  赵歧哈哈一笑:“本来想看看司马德操那小子,看来是等不到他来了。若是能劝得他一二分,偌大江南,想必不必再多花多少心思了。”

  “怎么,大师还记得司马徽?”许靖目中闪过一丝讶色。

  赵歧点点头,道:“‘水银剑主’‘水镜先生’司马徽,也算是当今小辈一代中的执牛耳者了,可惜为人太过倔强,和那北海管幼安一般啊。说起他,若非当年……诶,不说也罢。”

  一听“管幼安”三字,旁边那墨色衣衫的青年不由得凝神细思了片刻,脸上已多了一思笑意。

  那边荀攸亦是深深吸了一口气:“管幼安学识之高绝非常人可比,对古今两大经学都有极深的研究,同为马融大师的弟子,只怕除了郑玄大师之外,没有人能在学术上与他比肩,当世之上年纪在四十以下的基本都不是他的对手。”

  “看来,你们几个有必要去一趟北海,见见那管幼安。”赵歧一笑了之,转过身来又对孙原、赵空道:“孙使君、赵使君,此时非常时期,行事千万小心,适才所说,还望提醒另外一位孙使君。”

  却见赵空微微一点头:“大师放心便是,空自有分寸。”

  赵歧满意一点头,扫视了诸人一遍,微微颔首,便欲转身离去。只听身后那年少的孙原一声吩咐:

  “元则兄,文雄兄,代我们送送大师。”

  孙原快行两步到赵歧身侧,道:“大师,几日前说的那件事,您是否还要做下去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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