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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·才会相思(二)


九月尾,宗正府。

路间枫红阵阵,庭中芍药如歌,一眼不知始终,只道花团锦簇,浓一派纷繁艳烈之景。

骤雨初歇,越千辰独自信步在芬芳庭中,双眸被遍地芍药灼得炙热,忽就想起,数月前的前尘庄里,那人指着夜色里一片枝桠青涩的木芙蓉说,等到往后秋日里开了花,想来是片不错的景致。

抬头望了望疏雨洗就,天青色的云端,他心头便是一阵怅然。

——始知,青鸟不传云外信。

身后一丛匆匆的脚步声渐行渐近,不多时,一个声音传入耳中,正是府上的总管事许觅过来回话。

“启禀大人,”许觅打了千儿,禀道:“王姬回来了。”

手指微微一顿,瞬息的意外之后,他目光一深,唇角随之徐徐展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。

倒是比自己所料想的,要快些时日呢……

径直回到自己的寝阁,果不其然,铅陵蘩已然危坐其中,四下仆婢尽退,俨然是一片兴师问罪的派头。

算来,又何尝不是呢?当初沐子羽上殿自明身份时,逢守成文王妃忌辰,舒蕣王姬恰归回峰,为母祭拜,事发后,时以摄政王令,守成王宫封宫待查,直等回峰那头解了困境,她又复回至帝都时,他带着个更进一步的太傅之衔,却是早已不见了人影。

这样计较下来,如今这一面,倒还是他第一次以越千辰的身份,站在铅陵蘩的面前。

将她看了个满眼,越千辰带着一贯斯文玩世的笑意,随意往一旁一坐,微有些憾意的品评道:“这就回来了?看来这些年,摄政王的手腕,果然是越来越软了!”

他还以为,以重华的性子,如今又出了宸极帝姬失踪的事,怎么说也是要好好关她一阵子,用以制衡自己的。

铅陵蘩闻此,冷声一笑,阴恻恻的斜着他,“你当然是希望,我一辈子回不来才好。”

说罢,手中一只精致钧瓷由是掷出,冲着他的额头很有准头的砸过去,越千辰微微一动,拿捏着正正好好的分寸,错了过去。

随她拍案而起的,是她的愤怒的喊声:“越千辰,你骗得我好苦啊!”

话音落地,那矛头直指之人,却是一如既往的淡定。

拂了拂衣襟,他站起身,不急不缓的朝她的方向走去几步,看着她的眼睛,丝毫没有做贼心虚的姿态,反而理直气壮的紧。

淡淡一笑,他从容说道:“骗?呵,这话可要说明白,当年守成文王招赘我入王宫为婿时,我便自白分明——沐子羽是为小子化名,吾乃夜国旧人,此来意在推翻梁室统治。这些年桩桩件件,我自问没有一件骗你,只是身份立场所限,你我之间,皆有彼此相瞒之处,不是吗?”

铅陵蘩一噎,出口直想骂他,怎奈他说的话,却与事实毫无出入。

见她不语,他轻笑一声,又迈了一步,继续道:“不然,你又以为我会是谁呢?林家的人?呵,除了表兄厉风,表弟落涧之外,你何曾还听过拂晓林氏有我这么一号人?”

铅陵蘩眸中一厉,冷笑道:“难为你,与我一处谋皮这么久,竟还能按捺住腰间软剑,不为他报仇。”

越千辰的眼睛,忽然间漠然了下来。与此同时,唇边那一抹笑意,却勾魂入骨,渗透着来自阿鼻的光亮。

他几近无绪,平静道:“他若是准我报仇,你不会活到今天。”

这一句话落,他亲眼见证前方的铅陵蘩眸中狠狠一愣,长久的接连不上思绪。

他却没打算就此放过她。

最后一步踏过去,低了低头,他已贴靠在她耳边,下一句话,便如利剑一般,毫不留情的刺来:“温柔乡即是英雄冢,表哥是用自己的命,教会了我这句话。到今日,我还是忍不住想赞一句,铅陵王姬好手腕!兵不血刃,为伊祁氏夺了龙鼎一关,至于代价,也不过心上人的一条命罢了。”说着,他抬手,若即若离的抚上她的脖颈,放缓了语气,却是咬牙切齿的说道:“……你竟以他枭首祭旗,许他死无全尸。”

半晌,铅陵蘩倏然狠狠甩开了他的手臂。

她掩下一腔颤抖,强作镇定的说道:“我跟他的事,轮不到外人品评。”

“外人?”他嘲讽似的一笑,继而道:“我竟不知,何时,舒蕣王婿,竟成了舒蕣王姬的外人。”

铅陵蘩狠戾的、冒着寒光的目光在下一瞬跟着刺来,他不知道此时她的心里,有多想杀了他。

“我倒想以你为婿,可你——”

微低的声音,说着意味不明的话,越千辰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她,下一刻,却听她反转话锋,冷笑一声,问道:“越千辰,温柔乡即是英雄冢,你真的懂了这句话吗?”

——若懂了,那你又何以染指那个女子?

——若懂了,那你有何以选择了这世上最毒的一乡温柔?

即便,她是你在这世上最大的仇敌。

越千辰却丝毫不为所动。

“你知道我和你的区别在哪里么?”他勾着唇,后退一步,看着她笑得狡黠,只道:“我记着的,是假意情浓,你演绎的,却是假戏真做。”

从心底往外赫然一凉,她并非怕他明了自己的心意,而是怕他活得太明白,反衬出自己的可笑。

“是吗,”收回眼底的一切情绪,她重整旗鼓,顿了顿,却是意味深长道:“那我就要看看,你这假意,究竟有多假。”

越千辰雷霆不动,一副但请放马过来的姿态。

于是在他的夜郎自大里,她挑了挑眉目,凝着志在必得的寒光,挑衅出了那一句话:“不知故人曾记,昔年千阙,玉渊澄澈隐苍龙?”

话音落,他霎时眸色一变。

十月初,千园里的木芙蓉正是花开最盛的时候。

越千辰漏夜回到前尘庄中,走到千园外时,透过未阖的外门,见到的就是她独自一人站在木芙蓉下,临风静立的样子。

风吹落花瓣四散,划过她眉间裙裾,万里美色,不及那一人清幽。

他忽然觉得,这一路奔驰疲累,再没有更值得的了。

悄无声息的走到她背后,揽过她的腰身,不容抗拒的将人箍在怀里,闻着她身上隐约的檀香气,他在她耳鬓边轻蹭着,眸眼未阖,只觉天地无声。

伊祁箬一早就发现了他的声息,只是懒得去管,眼下被他这样撒娇似的抱着,莫名的,便觉得有什么事发生。

轻轻出了一口气,抬手扣上他箍在自己腰间的双手,她语气和缓,长悠悠的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如此一来,身后的人却是不满了起来,他闭着眼继续蹭着,抱怨道:“你不是应该先惊喜起来,然后问我回来了?什么时候回来的?是不是想你了?”

稀里糊涂的胡话,竟也吧啦吧啦说了好久。

等他终于罢了口,她自是没柰何的摇了摇头,低道了一句:“跟个孩子似的。”

顿了顿,不等身后那个兀然加重了手劲的人彻底烧起火儿来,她又加了一句:“我这些日子倒是真想着,孤芳自赏的滋味,不大好受。”

好不容易,他脸上终于有了些满足的笑意。

安静了半晌,他睁开眼睛,身子也直了起来,只是依旧抱着人不撒手,抬头望了望那一树的芙蓉花,他问:“你喜欢吗?”

“木芙蓉?”

越千辰点点头,矮了矮身,下巴磕在她肩头,有些莫名的痒意。

伊祁箬歪头想了想,答道:“应该不能说喜欢,我看着这树,总带着些敬意。”

他便笑,直道:“那它可是修了八辈子的福缘了!”

她闻此,笑着驳了一句:“是孽缘吧。”

——这世上,但凡与自己纠缠在一起的,大多没有什么好下场,这样想着,倒也是委屈这树了。

越千辰不知想了些什么,半话,再开口时,却是毫无来由的议起了她的名字:“你的名字是‘箬’,”说着,他转头看着她的侧颜,问道:“你喜欢箬竹?”

她听了这话便觉好笑,反问道:“名字又不是我自己取的,难不成你叫千辰,就一定喜欢夜空上万千星辰吗?”

越千辰双眸澄亮,诚挚的点了点头,坦然道:“嗯,喜欢呐,多漂亮,是不是?”

说着,仰头,便是一片辰华璀璨,婆娑入眼。

她笑着,颔首应道:“嗯,好漂亮,像你一样漂亮。”

身后的人不曾想到这句话的到来,听着,便一怔。

片刻,他苦恼的带着她的腰身转了一圈儿,直将她转到与自己对面而立的方位,只是那占着她腰间的手却仍没有放开的意思。

她的额头在他的带领下抵上他额间冰凉的鸽子血,他微阖着眼,慢融融的说道:“我大你一岁多些呢。”

——怎么总像是你在哄我?

她又轻笑了两声,缓缓的,伸手勾上他的脖颈,不说话。

就这样缠绵了不知多久,一阵寒风乍起,带回了她的清醒。

睁开眼看着对面的眉头微微蹙着的人,她暗自过了一忖,启口,却是突兀的说了一句:“我喜欢。”

越千辰一怔,等他睁开眼时,她却往后靠了靠身子,在有限的范围里,拉开了同他的距离。

她继续说道:“喜欢箬竹,你不知道,长泽台边,昔年曾满布箬竹,舅父说,那是母后出生时,他身为兄长,亲手为小妹植种的,亦是他一生最爱之植。”

说着,语气便有些莫名的味道。

——如陈酿,醇冽,悠远。

捕捉到她话里的两个字,他有些好奇:“‘昔年’?”

她点点头,半晌后,道:“母后仙逝的那年,舅父亲手焚了那片箬竹林。”

越千辰看着她,忽然就不敢说话了。

终究,还是宸极帝姬自己结束了这一话题,等她收回心神后,看着他问道:“你究竟怎么了?”

他的目光,有些沉迷。

随即,含笑深吸一口气,他将她抱住,在她耳边低低沉吟一语:“平生不会相思。”

伊祁箬不由得便是一怔。

据说,是女子,大多喜欢听风月里的情话。

半晌,她轻笑一声,语气不明道:“帝都之中,娇妻佳人在抱,你还有空相思?就算你有空,岂知就有人为你全这‘相’之一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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